my deity

黍离 (一)

背景:杨戬没有被木公救。


深沉的夜色里,一个少年站在一座恢弘的殿宇前,一动不动。

少年的一袭青衣与黑色的夜融为一体,没有人知道这座荒废已久的神殿前多了一个人。这座黝黑寒冷的神殿,便是沐浴在洒遍三十三重天的祥光瑞气中,都没有改变丝毫特质。它在有主人时也仍阴森庄穆,几乎无人踏足。更何况是现在呢。现在,它的旧主人已归于尘烟,继任的新主人厌弃它的森冷而择了新居,祥光瑞气似乎忘了它的存在,柔和的月光也吝于照拂这咫尺的近邻。曾经这里还容纳三界第一重臣时便阴森如鬼殿,现在这片极西之地早已荒芜,又有谁会来此一看沉于黑暗的废墟?

但那个少年却来了,他正抬头凝视着飞檐下高悬的匾额,那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真君神殿。这块仍留有昔日辉煌痕迹的匾,是从神殿建成就有的吗?还是因为他的入住而特意悬上的?又或者神殿与匾额都是为了他的飞升而一同建造的?

师父,这就是您最后居住的地方吗?

他寻找了许久,才终于确定了这里。这是他来的第三个和师父有关的地方了。他相信这里会有他最想要的答案。无论史书如何记载,无论三界如何传说,他相信他看到的查到的一切。尽管一切也只是他的推断而已。

师父……

他定定地站了很久,终于伸出手,触上冰凉坚硬的大门,稍一停顿,然后推开了紧闭的门。

殿内很大,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案己和案己后的一把高背的椅子。他衣袖一拂,分别设在两边墙旁的两排烛台便燃着了。神殿虽明亮了许多,但幽幽的烛火,却显得这神殿更空寂阴冷了。

他环顾了一圈大殿,便向殿后走去,一间间的查看。

这一间应是卧房,小而简单。除了一榻,就只有一张桌子与靠墙的搁物的暗格了。这就是师父的住所吗?他走过去,刚一坐下便皱起了眉,太硬了。他用手按了按便站起身来。这真的是师父曾久居之地吗?屋室不光狭小逼仄,而且所有陈设连同墙、地,都泛着冷冷的铁灰色,凭空生出一种阴郁。

师父虽然性喜简洁,却也不该在这种环境中安睡。但按位置,这的确该是他的卧房。他怀疑地最后看了一眼这卧房,便去往下一间。

这一间应是书房。但里面早已经没有书了,空荡荡的屋中只横着几列铁架,在黑暗里沉默地伫立。他搜寻了几处暗格,仍是一无所获,失望的离开了。

这一间仍是卧房,按神殿格局应是客房。但这间客房却宽敞的多,想必白日也会很亮堂。尽管已经遭过彻底的清理,仍可看出这间屋子曾是很舒适的住处。有软塌,有一柜,有两张桌子,其中一张上放有一方铜镜,应是梳妆台。这大概是某一女子专属闺房。

如果真的是师父的话,这里,应该是他妹妹的房间吧。

……

他一间一间的房室探查,却几乎一无所得——他只收获了几件漏清的法器,对于想要寻找的答案毫无帮助。

直到,当他失望之下重回后殿,突然在一面墙上,察到了熟悉的感觉。那是一个结界,他绝对肯定。这结界的设法,他曾千百次的习练过,太熟悉了太熟悉了。他稍稍平复了下心境,便破界而入。

屋中的陈设与卧房中几乎无二,他直奔案己,那上面有着小小两摞书牍。他拿起最上一卷时甚至激动到手都在微微颤抖,急急打开,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是他!是师父!

师父,我终于,找到您了。

他捧起卷册贴在胸前,直到心跳归于平稳才细看其中的内容。翻阅完所有的文牍,心中说不上是否失望。

那些不过是最寻常的案件报告,尽管条理清晰,行文却中规中矩平板无味。任何一个称职的天庭官吏也可写的出来,与他熟悉的师父的任一风格毫不沾边。但那略显萧索的字迹却真实的证明了师父的存在,证明他曾是这座神殿唯一的主人,证明他就在这里度过了最后的岁月。

他将案卷重新摆放整齐,在室中走了一圈,轻轻叹了口气。这间密室同卧房一样的狭小沉闷,只有暗格泛着清冷的幽光,在黑暗中甚至有几分可怖。

师父,您就是在这样的阴郁中度过了八百多年吗?

他合上门,又转回大殿,只是步伐沉重了许多。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他缓缓走到案己后,在椅上坐下,椅子如他预料的那样,又冷又硬。烛火跳跃,映上房梁的影子也随之微微摇晃,他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在悄无声息的安静中,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寂寥。

高处不胜寒。

那本不值得同情。既然欲凌驾于旁人之上,便应负受人驱使之苦,同人斗谋之累,恐人反叛之惧。更何况,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权位在手,虽有种种痛苦,却远敌不过掌权弄势之乐。

古往今来,打破头也要往上爬的人不计其数,如飞蛾扑火,虽局外人痛心其火炙身死,他们本身却心所甘愿。自然,为天下为众生而为官的另当别论。

可是无论是为什么目的而入庙堂,只要出自心之所愿,痛苦都不会太重。但如果为官并非本意,那每一天都会是难耐的折磨。

他不知道师父为何要上天,但他却知道他绝不是为了权势。他无意于平天下治六道,也无心救民水火匡扶社稷,也不想扬名当世留名千古,更不喜欢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他的上天,一定有一个迫不得已的理由。他不喜欢这个位子,即使千万人都趋之若鹜。

所以他很少有开心的时候。

天册上书,他终年凛若冰霜。杂史道他豹头环眼,千年无一笑。三界传言纷纷,有道,他天生不会笑。有人言,他作恶太多遭报不能笑。更有人说他无心无情如何会笑?便是笑也是奸笑谀笑。所有这些记载传言,刻画出的都是死板冷硬让人反感不喜甚至畏惧憎厌的一副面孔。

可是,师父他,他明明是一个很有趣,内心柔软又温柔,笑起来也应很美的人啊。尽管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可是他却仔细看过他留下的著作。文如其人,他知道他或许只是性子疏冷,显得不苟言笑罢了,其实心肠却是软的。

这叫他怎么把这样冷漠惹人生厌的形象与那些甚至带着孩子气的记述联系起来?

他忽然想起,那本显露他性情喜好的书,最能感知他是何人的书,写于司法天神任上的,只有一页多一点。

天册载,他当了八百一十四年的司法天神。这么漫长的时间,留于他笔下的,却只有不到两页,只有简短的三件事。那么久的岁月,可是能让他怀念喜欢的,却那么少。

他想起他记下的文曲星君的故事,那里面抱怨的口气让他失笑,现在却只感到说不出的酸涩,那些看似抱怨的词句,其实都是羡慕啊。他那样纵容文曲星君,是不是因为他自己渴望而不可求,所以才小心保全他的自由?

天册上寥寥几笔,记他为巩固权势而做下的种种恶行最祥,其余只是一笔带过。可是也能看出,即使是当初他权势最盛时,瞧不起他的也不少。当年众人是不是只看到了他狠辣无情的一面?当年他的亲友,是不是也不曾留意过他有何苦衷?在他独坐这张椅上的八百一十四年里,可曾有一人问过他,他为何不开心?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是生性如此,只是心中太苦难展笑颜。

师父……

若不是他因好奇误闯废洞,若不是他发现了他仅存的心血,若不是他感受到了他不经意间流露的真心,是不是,他在世人眼中的形象永远只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权臣?就像话文里祸乱朝纲的奸臣,只有一个丑恶的形象流传,却永远无人知晓他曾有过怎样的悲喜?

不,连他也不知道他曾有怎样的悲喜。他看过他的文章,习过他的功法,寻过他的事迹,却仍然不能说知道他。

他知道他必不是天册上阴险狡诈的奸臣,也不是传闻中刻薄狠戾无情卑鄙的小人,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知道他才华横溢知道他的喜好甚至知道他的亲友爱人,却不知道他做过何事他有何心愿他为何会是那样的结局。

他能想象他的风姿,他了解他的傲骨,甚至能描摹出他的柔情,但他却无法重建他的血肉,他没法子还原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

他不知道的太多太多了。

师父,他的心头突然升上一股怒意,你为何要将一切都封埋地下?究竟有什么秘密生前不与人知死后也要带走?有什么事值得你毁掉声名断绝亲友搭上自己的性命?!

师父是自愿赴死的,或者,至少,是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才从容不迫地将自己最珍爱的一切封在曾修行过的洞府,不是为了让人得知他的心意,留下正名的希望,只是因为舍不得它们从世上消失。所以没有留下有关的只言片语,没有留下可供找寻的一丝痕迹。就连他的闯入,也是巧合之极的意外。

他是猫族一员,离族历练时来到了昆仑山。猫妖生性好奇,他也不例外。他对绵延数百里的昆仑山向往已久,决心走遍每一座山。结果连三分之一也没走到就迷失了方向。后来他才知那里曾被他设了幻阵,没有危险,只是愈往里走愈易迷路,只有循来路返回才可出阵。但那时的他一点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对,迷路之后不仅不恐惧反而更兴奋了,也不看是什么路了,只要没走过就进。就这么,约走了三天后无意间发现右手的山壁上似乎有个山洞。

他近前一看,便知道那是一位修真人士的洞府。洞府不知已荒废了多少年,荒草遮蔽了大半个洞口,洞旁山壁镶嵌的石碑已经残破零落看不出原本模样,只有一个半存的“玉” 勉强可以辨识。他最开始进入有些失望,里面空间虽大,分隔数间,却什么也没有。他半是无聊半是不甘的又细搜了一遍,才发现了隐秘的机关。他怀着兴奋扭转机括,一扇石门应声而开。他的兴奋在看到石室之后就消失了,因为石室同样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但他还是怀着再发现一间密室的希望走了进去。

走进去发现其实这石屋通向另一间屋室,走进去发现屋室又通向下一间屋室。就这样他在似乎无穷无尽的相同的空荡荡的石室中不知转了多久,然后惊奇地发现自己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山中。在山中打了个转后,他终于确定自己不知何时陷进阵法了。他的阵法只是粗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摸索到门路,找到了生门,然后就愣在了一扇看起来平常无奇的门前。虽然是生门,可是那只是譬喻,从来也没有人真的竖一道门啊。他瞪着这扇门,把破阵的步骤回想了一遍,最后还是推门迈了进去。

一脚踩下,空的!!!

生门后是一个深渊!

骗子!!!!

——他也不知自己最后脑海中浮现的为何是这两个字,至少也该骂声“混蛋”啊!

然而,那只是虚惊一场。

他跌入深渊的那一刹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一阵头昏目眩后睁眼却发现自己完好无损的站在石屋的一面墙前,墙前多了一扇门,正是那扇门。他后知后觉的想到,原来石屋中不是什么也没有,它有一个阵法。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走了进去。一眼看到,似乎是间书房,后来才知,那是师父修行时的居所。室内宽阔明亮,依墙立有一排书架,密密摆满了书简。他径直走到书架前,随手抄起一卷,只见这卷似乎是少年人写成,字迹清秀矫健,笔划间又暗藏锋芒,显露了孤傲风骨。字如其人,仅凭那字,就让他钦佩,而字的内容,更叫他心折。那是一篇论身法的心得,细写了如何与人近战。上记之法,重在迅捷,正合猫族以灵巧见长的身法。猫妖与敌相战以游斗为主,但是为取巧起见而非不重近战。而卷中对近战如何攻敌之短、如何一击制敌述之甚详。他看了两行便被迷住,一口气看完便按捺不住依法施练。练一片段他又抑制不住渴望,去翻阅另一本书。就这样,他如贪婪的穷鬼发现了满是金银珍宝的绝世宝藏,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收尽所有珍奇。每一册拿起来都爱不释手,拿起一部就想看下一部,翻开一章便要一口气读完。

忘了何时,他看到了那本《八九玄功》。初看那是一本很寻常的书,蓝色的封皮上写有正楷“八九玄功”四个大字,旁有两行小字:修成八九元功妙,任尔纵横天地间。他心驰神往,立即翻开,见第一页上写,八九玄功源自此间洞府主人玉鼎真人,他拜玉鼎真人为师而修此功法,后人欲修应先拜入他门下。对这洞府主人,他早已钦佩无已,心中已认他为师,此时更不犹豫,跪下连叩八个头,就此拜了他为师。

从此他就在这洞府中住下,用心研习八九玄功。这定是世间顶级功法,精妙无伦,他每每修行起来不分昼夜,闭关数月数年也不知疲倦。当真是如痴如醉,不知时岁变迁。

在修行八九玄功的同时,他也翻遍了石室藏书。更由藏书中知此府原名玉虚洞,洞中炼器炼丹练武闭关诸室皆有,他一一查看,不仅各室完好,连昔日炉鼎等物竟然也都还在,更是欣喜。除藏书之外,他还在这间石室中发现了师父所留字画等物。但他最感兴味的,却是师父自写的一本文集。

师父所留书作不少,或谈功法,或论说律法,或分析三界时势,虽然风格各异,但都比较正式严谨。只有这本书例外。书中所记甚为随意,只是自己的一些经历,按事成篇。每章虽然篇幅短小,却都别致有趣。能看出这不是一时所作,大约从来此修行时师父便开始写了,遇有趣事就随手记下,集成一书。他读来仿佛也亲见师父当时情态、与他同历过一样。本来他读师父所作,虽然有些观点甚合己意因而大有知己之感。但毕竟师父才识高他太多,让他不能不拜服而觉自己所学所知之浅。也因此在心底将师父视为高高在上的前辈高人而有种隔阂。然而翻着此书,师父霎时便亲切的如一同玩闹、共同历练闯荡的兄弟般。

书中记叙,

他自信博学,无论武技阵法兵法炼器声乐礼仪……凡所应学凡世间之学都有涉猎,且造诣匪浅。唯制丹一途,始终不得其门。虽原理炼法尽皆掌握,却每受挫于炼丹,屡试不成,甚至于不知错在何处。他不信世上百道,唯此不能学,立誓定要学成。遂选固元丹,弃一切它务,专一研制此丹。

固元丹是很基础的一种丹,材料和炼制要求都简单,成丹只需十日,他初次炼制即得八丹,满丹十枚。

而师父……

所有步骤都烂熟于心,确定绝不会出错后闭关开炼,结果“闭关三月,炸炉十次,得丹渣若干,遂绝炼丹之念”。


他曾寻到一把弹弓并秘金沉银丸数十,当时不知来历,只是看过就放。原来那是师父第一次炼器所成,后又特别加以锻造,已成上品仙器。他其实蛮喜欢这件武器,只是略嫌弹丸炼制麻烦。后来又被人讥是“幼童玩耍之物”,虽然那人是玩笑,他却赌气从此不再用了。若有人有缘得之可自去取用。在末还特别注明莫小瞧了这兵器,它虽不入流,却也做过一番小小的事业。

他知道说是“小小的事业”,其实就震动了三界了。只是不知具体何事,实在遗憾。


他深入九幽之地,结果被烛龙诱入六合阵中,历尽艰辛才堪破阵。孰料烛龙本只想跟他开个玩笑,见他一番折腾解了阵法,惊讶之余玩心大发,又设了一阵困住了他。

阵法取象天地之变,即使最简单的阵法也有因地因时而衍生的种种变化。这种种变化书不能详,他又无师父指点全凭自己揣摩,悟性虽高,不免有众多不解错解之处。前阵能破已属侥幸,这阵凶险诡幻又倍,若非烛龙发现不对及时止了阵法,他就死在里头了。出阵后他知设阵人无意加害,便以言语相激,道凭自己本事足可破阵。烛龙看破他的用心,却仍予以配合。每设一阵都变换种类,由简到难让他自己探索门径。又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装作无心出言点拨,几句话往往能让他茅塞顿开,一解数年之惑。如此这般,直到一般阵法原理变化破设之法他尽皆领悟,烛龙才将他踢出地盘。

他在此地虽然只逗留一月有余,所获却远超他数百年苦思之得。在末还有似乎是后来加上的一句话,道,他现在亦可称阵法大家,追根溯源,这段经历最为重要。


他曾月夜屋上独酌,兴来放歌,适有路过的江湖侠客吹笛相和。他以歌相邀,那人亦欣然来往。两人高谈阔论对饮一宿,那人喝得酩酊大醉,他清清爽爽振袖而去。


他曾在任地仙时,遇有一个顽劣的少年,被母亲强拉来此拜神。整日和着狐朋狗友惹是生非的少年怎会信仰鬼神?装着许愿却叫嚣着一堆烂木头破石块凭什么要他拜,有本事显灵啊。他一时起了童心,变作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容道他渎神,将那少年吓的够呛后才道他这属无知之过,暂不计较不可再犯。

谁知此后这少年痛改前非折节向学,后来中了举自请回州任职,上任不久就命改塑神像。他甚喜原来身着白衣姿态自然的塑像,听闻属下得报即往查看。眼睁睁看着清雅风流的书生变为青面獠牙的恶鬼,还正是他当年吓人的样子。那人给同僚百姓上级的解释是原像太不庄重,不能体现神之威严。拜祷时却告他,少时无知得蒙神灵宽恕,感激无已,默记当时圣容不敢或忘,今为一州之长终能破以往谬误重塑真身,聊补当年冒犯之过,敬请神灵继续庇佑百姓云云,让他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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